《正与反》1-25(已完结)
*梗:八田亲睹伏见悲伤地死去。
*枪械参考毛瑟步枪,由于自身知识匮乏,可能存在错误描写,若有问题,恳请指正,谢谢!
*第五章,“我岂没有吩咐你吗……”,参考《圣经·旧约·约书亚集》,原句“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第十章,“如果不是因为这世界有些古怪,我巴不得永远和你厮守在一起。”,摘自《朱生豪情书》。
*感谢阅读!XD
[1]
八田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有一位结伴而行的同僚,两人一块儿读书,一块儿生活,一块儿加入一个组织,直至对方突然地提出分离。
醒来的时候情节还记得七七八八,他揉揉眼睛,看向窗外阴沉的天。
梦里的自己真是奢侈啊,他想。
推开陈旧的房门,室外的街道一片破败狼藉。昨晚他借宿在了路边一栋简陋的平房里,屋内灰尘遍布,没有人,更没有食物,然而八田并不介意这些,他只是检查了一下门窗的牢固性,便很满意地睡觉了。
除了必要温饱之外的享受,他从未经历过,自然也不会去奢求。
屋外是清晨特有的寂静。八田踏出一步,贴着门的一个身影却一晃而上,他没有迟疑,伸手扯住对方的头骨,另一手掏出短刀,直刺入对方心脏的位置,那身影顿了顿,接着冒起一股灰白的烟,连同身上所剩不多的血肉,彻底化为一具骸骨。
“真是一刻也不得闲啊。”八田不上心地嘀咕一句,向街道两侧张望。浅薄的朝晖洒落大地,映照出零星三两个似人的身影。
——对,似人。那些包裹着不完整皮肉的身影摇摇晃晃,四下觅食,空有近乎人类的外壳,却早已失了心智。
所谓的僵尸,披人皮,食人血。
这是一个寻常的清晨,至少对八田来说是如此。他判断好街道的局势,觉得没什么威胁,便大大咧咧地继续前行。
并没有为街上游走的僵尸讶异,也没有为打打杀杀的行程厌倦。毕竟自打一开始,世界就是这么副模样了。僵尸的存在,好比云,好比水,僵尸袭人,人们反击,好比吃饭,好比呼吸。像自己梦里那样平稳安定的生活,才叫做闻所未闻的不可思议。
他又想起梦里同僚与自己的争执决裂,觉得简直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要是真有那么个人,一定揍他一顿。
一路向前,胡思乱想地打发着时间,就快走到街的岔路口的时候,却由于不够专心一不留神踩进了前方僵尸的狩猎范围。僵尸发现了他的存在,歪歪斜斜地朝他走来。
他攥紧手里的短刀,无畏地迎上去,嘴里天马行空地嘟囔一句,“唉,果然还是棍子更趁手。”
然而在八田感叹下句之前,不知名的枪声骤然响起,那个歪来倒去的僵尸滞住了步伐,紧接着冒出缕缕白烟,化作枯骨倒地。
八田停住脚步,心脏好似被猛然攥紧,骤停了一下,又更为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望向子弹的方向——被建筑物遮挡的街角,那儿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他知道的。虽然未曾相见,摸爬滚打十几年不曾听闻。然而他知道的,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心中满溢从未体会过的感情,复杂而汹涌,叫人感到畏惧。
却又不由欣喜。
那人步出街角,毫不犹豫地直视自己,姿态却漫不经心。八田张了张嘴,莫名的熟悉感呼啸而至,让他很是无措,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想法——
要是真有那么个人,一定揍他一顿。
但相反,他却笑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像是呼唤过无数次一般念起那个陌生的名字。
“猿比古。”
这是两人独行的短暂终结,也是万般不幸的开端。
然而此时,无人知。
[2]
前路是荆棘荒野或废墟颓垣,你我大步奔跑,不在意终点的方向,不理会零碎的追兵,心中也了无迷茫。
与你在一起,哪里都是前方。
“呸!”
八田愤怒地冲伏见一挥拳头,被对方轻巧地躲过。他恨不能停下来狠踹伏见两脚,但长时间的奋力奔跑以致双腿麻木得无法再多做什么动作,更主要的是,他的胳膊还被伏见拉在手里。
两人充满戏剧性的相遇后并没有太平多久,刚转过了两条街,还没来得及上演一段兄弟啊总算找到你了的狗血戏码就被大群僵尸堵了。要知道这年头大群僵尸是很罕见的,或者直白点儿说,两人点背得简直了。八田看着面前参差不齐的骷髅头,想,好啊,也不错,大概会与心照不宣的相识一般,面对这大群的僵尸再来场心照不宣的打斗吧!这么想着竟也生出了点期待。然而伏见的举动实在是出人意料。
是的。他才抬头看向伏见,想先来个坚定的眼神,就被伏见拽着调了个头,被迫地开始逃亡。
……嘿哥们儿,心照不宣呢?
这与八田的设想背道而驰。遇到了一见如故的同伴,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难道不该是交换眼神,你懂我懂,话语什么的都是多余,然后托付后背,抵肩迎战,痛痛快快地杀他个片甲不留吗?
手拉手狼狈地逃窜……是个什么路数?
然而在提出疑问后,却迎来了直截了当的答复:
“脑呢?”
呼啸的风倒灌进衣领袖口,吹得人清醒又恍惚。
脑呢。
等等啊你?今天我们才首次见面吧!就算设定是潜意识里相互认识……面对刚相遇的同伴,劈头盖脸抛来这么一句话不会很失礼吗?也太失礼了吧!
不对我在矜持个什么劲!本大爷出龙潭入虎穴,单闯独斗十几年,生存能力啊战斗力啊还有别的什么力啊绝对高到爆表!你丫算球,那种理所当然的嘲讽语气很有趣吗?嗯?调头就跑还有脸了?嗯?
千言万语堵在唇齿之间,张开就被风灌了一嘴,半天才从喘气的间隙挤出个语气词。
“呸!”
好像快要跑完一个筋斗云的距离时两人终于停了下来,正好停在一家果蔬商铺门口。柜子里仅剩了几个土豆,还都发了芽,看起来也是一副惨兮兮无人问津的样子。八田撑着膝盖喘着气,回头望望,已经不见僵尸影子了,短时间内这儿大概算是安全。
也就是说……嗯,是个算总账的好时机。
拉着伏见进了店,关了门,八田四下打量一番,拖了把木椅过来,也没管上头的灰尘,大咧咧坐下扫了眼跟前站着的人。
“伏见猿比古,是吧?”
“Misaki。”
“……别喊我名字成吗?”
“你一直拿刀做武器?”
“哈?没,以前用棍,称手是称手,杀伤力渣啊,所以改刀了……等等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你别喊我名……”
“以后改用枪吧,你这样能活十几年下来真够奇迹。”
对话三次,打断三次,无视三次,伏见你真成。八田耐性不好,他向后往椅背上一靠,翘了个二郎腿,“我还就爱用刀了,怎么着吧。”
“用刀得近身战。”
“废话。”
“近身战,那和僵尸的距离就近了。”
“……这位猴子先生,我长脑子了,您能直白点儿吗?”
伏见皱了皱眉,“近战会大幅加剧被僵尸咬到的几率,被咬了你也就尸化了。尸化,玩儿完,懂吗?”
“这事儿我有数。”八田看不惯伏见拽兮兮的样,搞得跟朕就是王法汝等渣渣岂敢不听似的,稀罕。相遇时的欢天喜地此刻已经被打击得七零八落了。
虽然伏见所说的确有理。尸化是个大事,八田没怎么研究过僵尸的习性,这个还是清楚的。
被僵尸咬到,就会逐渐丧失身为人类的意识,最后彻底沦为僵尸。
伏见瞟他一眼,似乎很不满八田的态度,“你之前怎么我管不着,但现在好歹是……”
他咂咂嘴,不知该怎么找个恰当的词描述现在他与八田的关系。
分明初次见面,但就跟上辈子认识过一回似的,看八田攥着把刀就无谓地冲上去捅僵尸,他的心一下子就沉了,恨不得把僵尸都秒了再拎着那个橘毛小矮个儿的衣领痛斥三天三夜。
过分的在意。这对伏见而言是从未得见的情绪,他处理不来。
八田看这个拽兮兮的人自顾自说着拽兮兮的话,说到一半又停下来,皱着眉,似乎有点不自然地微微转过头,弄了弄刘海。
什么啊……八田弯了弯嘴角,他又有点高兴起来了。这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却尴尬地说着关心的话,让人感觉其实也很温暖的嘛。
于是他挠挠头,叹口气救场,“得,你是想说以后咱俩就搭伙儿了是吧。”
伏见愣了下,听了八田的说法莫名觉得有点开心。
八田站起来伸个懒腰,“换武器这个我不能同意,但这么着吧,我找点能远攻的东西备着。”说完,他抬头,冲天花板说了句老板对不住了,当是给店主的请示,接着就装模作样地开始翻箱倒柜找武器……在一家果蔬铺子里。
“……”
伏见沉默地走到窗边朝外望了眼,他看出了八田不上心的敷衍,不过本来也没指望能一下子就说服,没想到身后那人突然蹿了起来。
“还真有嘿!”
伏见一回头,他看到了兴高采烈的八田,和一箱子有点儿发霉的……洋葱。
[3]
两人在果蔬铺子里的对话不过三五分钟的工夫,在伏见冷眼旁观而八田欢呼雀跃的当儿,僵尸群竟没放弃目标,不屈不挠又聚拢了过来,轮番撞击不怎么稳固的木门。
两人像是经历过万千次演练似的,也没言语交流,立马跑到侧边的窗户,动作流畅地一前一后撑窗一翻,开始新一轮奔波。
“怎么回事?我们应该已经跑出狩猎范围了吧?”
踏入僵尸的狩猎范围,会吸引僵尸前来攻击,同样的,在脱离狩猎范围并跑出一定距离后,被吸引的僵尸也会放弃追击。
刚才两人跑的路程,甩开之前的僵尸群简直绰绰有余,现在却依旧被追击……这样的情况,除非这群僵尸是在这块区域被重新吸引来的。
这镇上有这么多僵尸吗?
伏见觉得有些奇怪,边跑边皱眉沉思。
然后伏见就发现了,那个突兀地攥在八田手里,灌了十来个洋葱的袋子。
“……你快把那袋子给我放下。”半发霉的洋葱味儿还挺大,伏见简直牙疼。
“不是你要我换武器?”八田挺莫名其妙。他等伏见给他个合理解释,结果等来这么没头没脑一句。
“不是,你换武器你……你拎袋洋葱干嘛使啊?”伏见被闹得快气不起来。
八田跑得直喘气,却带着十足鄙夷和得意清晰地抛来俩字,“脑呢?”
“……”
“不知道僵尸怕洋葱吗?只要……”
“等等,”伏见狐疑打断,“我只听说过僵尸怕大蒜的传闻来着?”
“你记错了,”被伏见这么一问,八田心底有点儿发虚,但面上还是强撑着,“今儿个就让你开开眼。”
身后大波的僵尸正好成了实验对象。
他伸手从袋里掏了俩洋葱,回头比划了下,估摸着力道朝其中两个砸了过去。
准头挺好,砸俩中俩。两个僵尸顿在了原地,被砸中的地方腾地冒起一股子青灰的烟。
“看见没有?我就……”八田得意地说到一半,扯不下去了。
随着烟雾的消散,僵尸并没有倒地,只是被砸中的地方多了个碗大的疤。
然后它们愤怒地嘶吼了一声,加速朝八田他们冲了过来。
“……”
“您可真是让我开了眼了。”伏见被八田扯着火急火燎地逃命,嘴里的话慢悠悠地不冷不热。
“闭嘴!”八田耳朵尖都红了,回头望一眼,发现了更操蛋的事,被砸中的两个僵尸一路狂奔,竟带动别的僵尸一块儿加速了。
“什么玩意儿……群嘲啊这?”八田惊得眼珠快落地,话都说不利索,手里却还下意识地攥着那洋葱袋子。
伏见头疼地一把捞过来扔远了,偏头望八田一眼,忧虑地想,这就是以后要一直与他并肩同行的人吗。
稍微有点……任重道远啊。
[4]
“猴子我觉得你这个人有点讨厌。”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
八田是个特别穷开心的人,平时说话做事都自带丰富的面部表情,而现在他面无表情了。
一般能让八田面无表情的就只有一个情况。
又到每天必然的,和伏见共进食物的,饭点时间了。
中间用逗号隔开的那句重读。
“吃点蔬菜能怎么着您吗?”八田一脸沉痛地敲着伏见的碗边。手上使的筷子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开始还被伏见嫌弃好久。
“能。”伏见头都没抬,继续拿着他现在依旧挺嫌弃的筷子捧着个破碗挑挑拣拣。
八田看他这样子就来气。这样的对话从相遇开始,到这会儿,就没消停过。
同行这些天,伏见始终坚定不移我行我素贯彻不吃菜方针。得亏两人现在是在郊区,偶尔走运可以打到些野味,换是之前在城区的日子,他几乎顿顿干粮,看得八田不知该生气还是佩服。
昨天的饭桌上,八田再一次语重心长地讲了好久蔬菜的必要性,这欠抽猴子怎么答的来着?
“你这必要性也太不必要了,哪次不是我帮你挡的僵尸?”漫不经心,还带点小得意。
八田立马就火了,“我求你给我挡了吗?我一耍刀子的跑到僵尸边上不得花个三五秒啊?跑一半就让你一枪崩了还是你能耐了?!”
伏见低着个头权当没听到,今天上午摸出了自己贴身的两把短刀当着八田面耍小……伏飞刀。
“猴子你又玩什么呢啊?”八田眼睁睁看自己还差三步的僵尸倒下了,顿时火起。
“你看,我可没用枪,一样的耍刀子,是你这个吃菜的没能耐。”
八田在原地站了半晌,都快被他气笑了。
“就这么想让我换武器啊。”
“嗯?我可没说,你自己想的。”
那人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晃晃悠悠进过自己身边,拔起直入白骨的短刀。
“……你几岁啊?”
“比你小,要让着我,中饭吃肉。”
“驳回。”
八田看伏见大口扒着白饭,明明是对方挑食,但每次看这场景都觉得自己在虐待人家似的。
伏见瞥他一眼,停了动作,然后在挑得干净的白饭里细细找了找,终于找出一小块萝卜。
“给。”
“……”心里那点莫名的愧疚一下子飞了,感情人还以为自己这是在讨菜呢。
他望着伏见夹到自己碗里的那块萝卜,半晌没动。
“不用太感动,吃吧。”伏见扒完了饭,见八田还在和萝卜深情对望,嘴欠了一句。
八田笑了,夹起萝卜。
“猴子啊,你说这样艰苦的环境,浪费粮食是不是不太好?”
“是啊,所以你快吃……”
“我吃不下了。”八田打断伏见的话,把筷子递过去,“来,啊——”
几乎天天上演的蔬菜攻坚战又开始了,两人以箸为剑,鸡飞狗跳地打了一架,最终还是由于远远看见僵尸群又过来了,筷子战不得不中断,伏见才被迫咬了一小口。
“本来就没多少,你还只吃这一点点……”八田不满地嘟囔着,把剩下那小块萝卜嚼吧嚼吧吃了。
伏见盯着八田的嘴,想的不知道是什么。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的日子比原来有趣多了。即便伏见总在不屈不挠劝说八田更换武器,跟八田劝他吃蔬菜一个架势,挺烦的。
提到换武器,近来,八田的确也越来越感到了近战的压力。
最近不知怎的,僵尸越来越多,且常以群体形式出现。原本一人也可轻松应对,而现在在两人组队的情况下,竟会十分吃力。
两人日子过得苦哈哈的,被频繁出没的僵尸一路往荒郊野岭里赶。一般来说,因为僵尸会往人口聚集地移动,所以城市中僵尸最多,越荒凉的地区僵尸越少。像他们此刻所处的郊区,本应是一周施施然灭他三两个不长眼的僵尸的节奏。
但事实上,举个例子吧,就前天晚上,他们被僵尸拆了三次屋子。
“还让不让人睡了!”第三次被拆房的时候八田暴起,一脚把飞到自己边上的门板兜头踹回僵尸脸上。
伏见没有说话。的确,他也被三番五次的僵尸吵得很不耐烦,但更多的,是对这种现象的隐隐不安。
不对劲。
[5]上
我岂没有吩咐你吗,当享乐时且纵情欢愉,毕竟它不会长久。
“猴子,你过来,咱们谈谈。”八田侧躺在草垛上,大爷似的抬手一挥。
伏见瞥他一眼,没回答,只是先继续手头的活儿,沉默地检查好门窗,然后再走过去坐八田边上。
“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想做什么?”等伏见坐下,八田很符合他风格地、开门见山地抛出问题。
这是两人甘苦与共了一个月后的日子,今次两人宿在荒郊的一个破庙里,同样的,空屋无人。说来也怪,与遍地开花的僵尸相反,近来似乎到哪儿都没见到别的人类,除他俩外就没活人了似的。
之前八田还会仗着自己在年纪上占的那点便宜,每天以自诩的可靠长辈的身份抢着去检查门窗,却发现自己每次检查完毕伏见都还会再去查一遍,他气不过,与伏见打了一架,发现没什么用,逐渐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日常的争吵也好,不时的打架也好,八田从未用这样带点严肃的架势和伏见谈过话。
是的,严肃,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八田身上,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但伏见毫不疑惑。
事实上,他,伏见猿比古,就是造就这次谈话的罪魁祸首。
到底是想做些什么呢?
“闯南北,打僵尸,予世界一个美好的未……”伏见张口就答,话未说完被八田飞来一脚踹断。
八田的脚抵在伏见腰侧,并未收回去,伏见顺着那截光裸的小腿望去,正对上八田的双眼。
八田皱着眉,挺不耐烦的模样,“好好说话。”
伏见沉默了。情况出乎意料,他已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勉强维持住面上施施然的从容。
动心是在一周前。
作为一个独行者,与八田同行后的生活可以说是迥然不同,些许的不习惯是必然的,然而伏见处处隐瞒情绪,再用些啧来啧去的语气词掩饰内心偶尔的躁动和莫名的欢喜。
这样费尽心机图的是什么啊,他无数次这样问自己。
无果。
都是风吹雨打一路杀过来的,能活就是大爷,谁也没比谁金贵点,真当吃个菜能怎么着了?的确,自己是讨厌蔬菜,但在艰苦大环境下,不挨饿就不错了,谁还管爱吃不爱吃。
碰面之前你不还一个人啃了大半月的胡萝卜吗?成天叽歪个什么劲儿?
他想不明白。
直到一周前,两人被愈聚愈多的僵尸包围了,他看那头松松软软的橘毛在苇丛间忽隐忽现,动作凌厉地游走在僵尸身边,袅袅腾起细长而青白的烟,又被刀锋斩乱,融成不清不楚的一片。
而相比起初遇时的心惊,此刻更多的是坚定,他的心思不再在担心八田上花费太多,甚至有了少许堪称安然的间隙抱怨对方为什么就是不愿换武器。
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同伴,他了解他的实力。
更重要的,他信任他。
这份陌生的情绪萦绕在他心口,他无处可说,无人可说,紧抿着嘴把更精准的子弹一颗颗送给僵尸。
为什么啊。
两人配合默契,弹影与刀光交织,终于高效地把僵尸群撕了个裂口。伏见先脱离包围,然后转身举枪站定,以子弹保护八田过来集合。
漫天都是白雾青烟,过肩的芦苇半遮半掩地挡住了僵尸的身影,远处是镜似的平静的湖。
那个橘发的小人朝他跑来,手上的刀还未拭净,身后是狰狞可怖的僵尸群,然而他却笑了。
那是多么灿烂的笑啊。
为什么啊。
伏见举枪的手轻微地抖了抖,那份陌生的情绪翻涌着流窜在指尖喉头。
为什么,本该对这般小孩行径嗤之以鼻的我,此刻却如此的想要拥抱你呢。
[5]中
但是,好吧,和不得不吃的蔬菜一样,这样十万火急的关头,拥抱也不过一个过眼云烟的念头,挣脱了僵尸群,两人立马手忙脚乱地开始了下一轮的逃亡。
至此,与两人相关的情绪还只有一人知。
伏见是很耐得住性子的人,他经过了周全的考量,细致地布置重重隐蔽的陷阱,等着诱导八田一步步陷进去。
但现在,猎物却在一开始回过头,问,你布置这些是打算做什么呢?
显然,在这一周之中必是发生了什么。
八田当然没那么剥茧抽丝的推理力。拜没完没了的僵尸所赐,两人约好了轮流在晚上守夜。
昨晚,正值伏见守夜。
那是一个看着很结实的小木屋,两人又在歇脚前往荒野深处走了足够长的路,还算让人放心。在相对轻松的心情下,八田很快就睡死过去了,要知道自从搭上伏见,他就在僵尸昼夜不停的问候下没好好睡过一个觉了。可悲惨的是,这近乎奢侈的沉睡只维持了半夜,大概是被不断侵扰的僵尸虐习惯了,到后半夜他竟突然醒了。
在睁眼之前,他觉察到了那距自己极近的呼吸,十分轻浅,又平缓绵长,温暖的气息就落在自己的脸颊旁,像悄然滑落的柔软的梦。
猴子睡着了吗?他这么想着,还想说,正好,自己这会儿睡不着,就由自己来守夜吧。
然后他被温暖气息笼罩的脸颊逐渐感到呼吸的接近,最后,温热的实感落在了上头。
哦这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不是吗。
八田没有直接跳起来,并非他耳濡目染了伏见的从容,而是一个更为直白的理由,他吓傻了。
作为一名以生存为唯一准则的少年,他甚至傻了好久,才隐约想起自己吓傻的理由。
这年头情侣已经不多见了,似乎每个人都认同了独行的方式,毕竟小命尚未保全,谁有心思恋爱。
这种遥远得自己都快忘记了的关系,原来还可以两个男的吗?
片刻,八田稍微缓过来一点,他打算睁眼问问了,然而在他动作之前,伏见突然起了身,迅速紧贴到窗边往外张望。
混杂在风声中有微弱的窸窣声响,两三个零散的僵尸朝木屋而来,然后毫不客气地冲向了窗户。伏见摸出几块刀片,难得八田能睡个好觉,他不想弄出大动静。
但生活总把你当傻子耍。当伏见轻手轻脚地翻窗而出,看清形势之后,他的心猛然一沉。
在面前两三个僵尸之外,另有几个僵尸,从开始就绕了路,这会儿正在掀屋顶。
即便这小木屋还算结实,它的屋顶也不兴僵尸这么拆,电光石火间僵尸就窜进屋里了。
正对着屋顶破洞下头,就是八田。
伏见朝屋里飞出三块刀片,他既来不及拦下屋顶的僵尸,也来不及跑回八田身边保护他。锐薄的刀片没入僵尸身体,只让僵尸稍微晃了一晃。
“Misaki!”
夜色中那个沉睡的身影没有动静,像于乱世中安然独眠的孩童。
伏见觉得四面八方的空气有如流水。
而他快要溺死了。
僵尸近了,用不了一眨眼的工夫,八田就会被咬到。
然而就在这一眨眼不到的间隙,八田摸出随身的刀,攥紧,直入已贴他极尽的僵尸的身体,借力一跃而起,左脚落地后踩住铺在地上当睡毯的破外套,向后一蹭,剩下两个僵尸立刻站不稳地撞在了一起,被八田快狠准地秒了。
这形容,怎么也不像刚醒来啊。
伏见才经历骇然的恐慌,在这一事实下,又陷入了思维的空白。
八田看伏见在窗外和僵尸赤手空拳得没完没了了,就赶过来帮他灭了那三两个僵尸,再上下打量他一番。
“你跟僵尸练太极呢?”
伏见张张嘴,又闭上了。他一腔惊涛骇浪,不知该怎么说。
八田明白他大概想要问点什么,略不自在地挠了挠头,这才发现自己还拿着刀,就低头把刀面细细地抹干净了,收好,然后抬起头。
漫天星光之下原来也可看清眼睛。
“醒着,在你……亲我之前。”
[5]下
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项疑问从夜晚诞生,酝酿了一个白昼,在夜幕再次降临的此刻提出。对于素来坦率的八田来说,已是很不容易了。
但伏见依旧未找到合适的回答。
那只细瘦的脚抵在自己的腰侧,像是无形施加的催促。他盯着八田的脚腕,感觉有点困惑。
他原本不想让第二人知道这事的。
并非在意劳什子世俗观念,都什么时候了,打僵尸都来不及,谁还管你跟什么玩意儿谈恋爱。
他只怕八田会接受不了。那个嘻嘻哈哈的小孩,大概连恋爱是什么都还懵懵懂懂,男人和男人?他想象不出八田会是怎样的反应。
但不论是怎样的反应,结局都不会太好吧。
自己翻腾如海浪的感情,在不为人知的时刻悄然窥探几许,就足够了。
“猴子……”
在八田又一次开口的时候,伏见攥住腰侧的那只脚,一扯,失了重心的八田顿时向他的方向歪来。他在脚踝轻微地摩挲两下,松了手,另一只手抵住八田的肩膀,把满脸讶然的八田摁回草垛上,然后弯下腰,实打实地亲了上去。
这并不算一个美好的吻,两人都缺乏经验,动作生涩,嘴唇在风吹日晒下起了皮,稍有摩擦就起裂口了,且一方愣住了,更别指望能有什么配合。伏见吻了片刻,隐约尝到了血腥,他舔了舔,拉开一些距离,注视面前这个愣住的小孩儿。
够了吧,他想,已经够了,不论对谁。
他的拇指擦过方才被自己莹润了的唇,凑近了,悄声问,“想揍我吗?还是……”
就要诀别了吧。
孰料八田反应过来一抹嘴,“我不是让你做这样的事,我是问你到底想干嘛。”
啊?
便是伏见也维持不住面上的从容了,他下意识回答,“我就是想……”
“嗯?”
“我就是……”伏见想这叫什么事,八田这反应也太见鬼了,难道自己要回答我就是想和你缠缠绵绵恩恩爱爱做一对羡煞旁人的小鸳鸯?
“咳,这么说吧,男人在一块儿你介意吗?”
“男人?咱们不是早就在一块儿了吗?成天都在一块儿啊?”八田诧异反问。
“不是待一块儿的意思,”伏见焦头烂额,“就是那种……谈恋爱,谈恋爱你明白吗?”
“哦……”八田恍然想起自己最初的疑问,终于也从找不着北的状态陷入沉思。谈恋爱这事,见得太少了,只隐约听闻过一些,约莫知道这是个有特殊意义的事,两个男人倒是真没听说过,但伏见这么提起了,大概是自己孤陋寡闻了吧。
他想了想,“你让我先缓缓。”
两人相对不言的局面,时间是过得很慢的。片刻,伏见道,“缓得怎么样了?”
“诶别催啊,”八田有点急,让他认真考虑他就满脑子浆糊,他拼了命想要想点什么,却慌张得不知从何想起。
莫名其妙慌个什么劲儿啊!
被伏见润湿的嘴唇,这会儿暴露在空气里,予人丝丝凉意。
成为恋人的话,这样的事,就、就成家常便饭了吧。
“咳,那什么,我怎么觉着有点儿……”
“不好意思了?”伏见看他脸红了,逗他。
八田咬了咬下唇,接着就被自己娘到了,他抬手再次一抹嘴,没接茬,想了想又踹伏见一脚,接着干脆一歪脑袋,把脸埋进了草垛。
伏见顺了顺小孩儿露在外面的大半个后脑勺,觉得局面比自己料想得好太多,他终于真正回到原本那副从容自在的模样,说了句老土又欠揍的台词,“慢慢想,不着急,咱们有的是时间。”
“……”
半晌,八田终于犹豫着说了句话,“你、你说我们这样……我们还得打僵尸呢,像话吗?没事找事似的。”
“哪儿啊,没有的事,”伏见把八田从草垛里捞出来,帮他摘沾满脸的草屑,“这算是答应了?”
八田没吱声,起劲的想把脑袋埋回草垛。
“还埋?不嫌闷得慌啊你?”
“……我乐意!”八田朝后胡乱一蹬腿,没中,堪堪从伏见身上擦过。
伏见任八田把腿挂在自己身上,又弯腰捋了捋八田松软的头发。
夜幕下的荒野格外宁静,有风,有虫鸣。
他用手指绕了绕那头橘毛,感觉已过千万年。
[6]
又是天未明便被僵尸围堵,还数量颇多,两人被迫分离两端,各战一方。
快要入冬的凌晨,寒意格外明晰。
伏见捅穿面前僵尸的胸膛,没有停顿,抽刀反手划出一个流畅的弧度,脚下便又多了两具枯骨。
他返身,端枪,砰砰砰一扫,远距的僵尸应声倒下一片。
四顾,已不见八田身影。
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荒野不比城市,活动的空间更大,僵尸也分布得更零散。看起来平坦无垠的土地,离得远了,被疯长的荒草一遮,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伏见侧头一蹭遮掩视线的额发,继续投入战斗。
不必为对方分心什么。
相互的信任,这是早在先前就已做到的事。
而现在他们已是恋人。
这个世界没可能有轻巧的恋爱,用不着把对方当成保护对象,拼尽全力活下去就是对恋人最大的尊重。
相比虚浮的甜言蜜语,托付后背才算是不必言说的情话。
而另一端,八田却鲜有地觉得有点捉襟见肘。
三五成群的僵尸没完没了,他手起刀落不容一丝停留,已经出离酸痛,只觉得麻木,抬手也不知自己抬了手,挥刀也不知自己挥了刀,连贯的动作像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意识慢了半拍。
他很累了。
刚守完夜就遭遇了高强度的战斗,肚子也饿,出的汗被风一吹,周身像在结冰。
搞什么,老子也算是刚被人告白吧,甜一个晚上都不行,妈的你们会不会读空气啊!
满腔的暴怒支撑着他疲惫的身体,超负荷地抗击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斗争。
待战局稍缓,终于可以撤离,八田攥刀的手缓缓垂下,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想,终于,那个快要沦为伏见日常吐槽的提议,不得不实行了。
“猴子。”
他走向伏见,对方没他这么狼狈,至少衣服没被僵尸挠破洞。
“你教我用枪吧。”
伏见看八田衣衫褴褛的模样,皱了皱眉,上前上下检查一番,确认他没被僵尸伤及皮肉。
“好。”
自己坚持不懈了一个月的主意终于得以实行了,他的回答却很平静。
因为伏见也终于不得不承认,自相遇就莫名产生的追杀危机,已愈演愈烈,足以威胁两人生命。
[7]
天边泛起蒙蒙的白,湖有雾,芦有霜,像被层薄纱浅浅地笼着。
那个各自埋藏在两人心底的疑惑,终于在今日摊开了说。
“说实话,自从我们遇上,就开始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嗯,好像还真是。”
“虽然我也不想这样说,要不我们分……”
“分个屁!”
“……我是说要不我们分头行动试试?”
“那、那也不行!”
八田误解了伏见的意思,还以为他要说那句十恶不赦的混账话,反应过来了就有些不好意思,连带着说话也犯了点结巴。
伏见明白八田的心思,却不说穿,反而握了握八田的手。
“我也舍不得。”
哇这个人真是……
心里越发慌,就越语无伦次地想要否定,“什么也啊我才才、才不是舍不得!猴子你说话能不能爷们儿点老这样扭扭捏捏我都瞧不起你……”
伏见就笑了,“扭捏?我以为我已经够直白了。”
八田哑口无言。
半晌,他干脆把手从伏见手里挣出来,“这样手拉手,影响跑步速度的。”
是了,此刻他们才结束凌晨的战斗,正在努力撤离,用跑的。
除去这些无谓的争辩,两人此刻都心知肚明。
莫名的僵尸群是从相遇之日起就出现的,以及,僵尸数量在不断增多,已不是靠两人战斗和撤退就可应对。
这项疑惑连同日积月累的疲惫,一下一下,把他们的心压沉。
午饭是在湖边解决的。得亏才刚入冬,湖面还没结冰,两人齐心协力从湖里捞了几条鱼,串在枝上烤了吃了。
吃完一抹嘴,八田看向伏见,“开始吧。”
“啊?”
“啊什么啊,教我用枪啊!”
伏见捞湖水洗了洗手,起身回看八田。
嗯,表情挺认真的。
他想,好吧。
忽略那点怅然若失的慨叹,他甩甩手,用半干的手掌揉揉八田的头发。
“填弹,有两种方法。你看,机匣顶部有个抛壳口吧,从这儿装,有桥夹导槽,看到没?”
伏见看八田点了头,再继续说。
“这方法比较快,战斗中用不着管桥夹,它自个儿会强行抛出。还有一种,就是手动一颗颗装,把子弹压到弹仓里就成。”
伏见讲得很仔细,他在倾尽其力地把相关知识教给八田。
“开完枪留神别碰枪管,烫手。”
“记得打开保险,往左,这儿。”
“枪托抵肩,抵紧了。”
“好了,随便瞄个什么玩意儿,试试吧。”
八田的右眼透过那个圆形小孔,湖还是那片湖,苇丛还是那片苇丛。
但是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喉咙有些发干,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微微颤抖了一下,又被他迅速地克制住了。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他说不上来。
他试着瞄准了很久,而后,却茫然地朝苇丛放了一枪。
那丛芦花随着枪声扬起,在正午的阳光下越发素白,云朵似的。
真好看啊。
肩膀紧紧顶着枪托,像被谁闷闷地揍了一拳。
“猴子,你说……”
伏见一直没有打破沉默,他看着八田开完枪后望着苇丛,伫立良久,然后回头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开了口。
“你说我们接下来,去往哪里呢?”
[8]
去往哪里呢。
他头脑清楚,四肢健全,持枪握刀,能用双脚走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他的爱人那样好,有着乐观的性格和坚强的意志,他本以为两人同伴而行,便是所向披靡。
然而苍穹无边,旷野无垠,世界像一副浩大的桎梏。
他茫然四顾,四方皆路,但他们却无处落足。
逃已……无路可逃。
“得想办法找出原因所在。”
“原因?”
“对。僵尸突然增多,而且跟追杀似的,这是只针对我们俩,还是对每个人类都这样?是什么导致这样的情况出现?和我们……”
伏见忽然停住了,他顿了两三秒,然后自嘲地一笑。
“和我们的相遇有什么关系。”
八田看伏见依旧死撑着做出一副从容的样子,心里有点难受,就抬手去捏了捏他的脸,语气放得轻松,“哇,那我们还真是闯了大祸了。”
他也明白这事跟两人的相遇大致脱不了干系。陡增的僵尸,这现象,怎么说也太明显了。
但。
“猴子,我没后悔。”
伏见看向八田,小孩儿鲜少说这样直白的话,显然是竭尽全力才说出口的,耳朵尖都泛红了。
他弯腰凑近八田,笑眯眯的,“哟,Misaki也会说情话了啊?”
八田恼羞成怒倏然抬头,正好被伏见偷了一个吻。
一个短暂,而又温柔的吻。
我也是啊,不后悔。
“可以肯定的是,再往荒野深处走是没法找到答案的。”
“嗯。”
“得找个能查到资料的地方,或许还得参考古代文献。”
“嗯。”
“要不我们……去图书馆?”
“嗯……啥?图书馆?”
八田目瞪口呆。
那是他曾经无数次路过,也无数次无视的地方。
毕竟图书馆都太过庞大,过个夜,光检查门窗就得花多少工夫了,里头又没食物,实在没什么利用价值。
而现在这两条人命还就靠这废物建筑了?
“嗯,图书馆。”伏见也觉得有点不太靠谱,但他想不出别的什么了。
“我们一路朝西南方向走的,走了一个多月,现在抵达了这个湖,”伏见蹲在湖边,用苇条画了个简易的图,“要是往北走上一个礼拜,应该能到最临近的城市。”
“天啊……这些都怎么知道的啊?”八田也跟着蹲下,“难不成你有地图?”
“每座图书馆里头都有一副石雕的地图,这么些年你难道没见过?”
“我……”八田支吾半晌,“我、我不太热爱文学……”
“……”
走上一个礼拜。这说起来容易的事,其实难度极大。在僵尸应当相对稀少的荒野两人都过得日夜不宁的了,一路往城里走,指不定是什么光景。
两人在讨论具体路线的时候就又被僵尸围了一次,差点被逼着跳湖里冻成两根冰棍。费了好大劲逃脱出来,赶了一会儿路,天又快暗了。
万般不顺如不祥的预兆,像在暗示前路坎坷。
然而两人有足够坚定的信念,不可轻敌,也不必过虑,他们只需握紧手中的武器,尽力去拼杀出那个他们心中的一世长安。
[9]
晚饭靠中午捞的那几条鱼解决了。沿湖又走了一段,天完全暗了下来。
湖边有一座废弃木屋,看模样不错,不过伏见八田挺愁的。
谁管屋子好不好看,这木板,一看就不经拆,僵尸随便掀掀就没了,睡屁啊。
但往前看,再没什么房屋了。
两人看着木屋,沉默了一会儿。
“猴子,我有个想法。”
“巧了,我也有个。”
两人对视一眼,一块儿开口,“走水路?”
走水路,怎么说呢,其实是个挺不错的选择。
谢天谢地,这地儿的僵尸是不会水的,所以要是往湖上走,在到达那个城市之前,两人可以舒坦地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但敝处自然也有。现在这天气,刚入冬,也是够冷的,湖水结冰是从岸边冻到湖心的,万一两人欢天喜地划了好几天,临了要靠岸才跟俩傻子似的发现冻住了,那不就完蛋。
“赌一把?”
“赌了。”
冻住的冰可以破开,怎么说也比等着被僵尸围攻好,两弊相衡取其轻嘛。
“那门,能做船身。”
“再弄两块木板当船桨。”
八田兴冲冲地抽出束在背上的球棒,亲了一口,他已经好久没用这件最称手的武器了。
“啧,瞧你亲的这一口泥。”这球棍风吹雨打地上滚的,全是泥星子。
八田一听这话,立马冲向伏见,搂住脖子在他脸上啃了一大口。
“糊你一脸泥,哈哈哈!”
伏见嫌弃地抬手去擦,又蹭回八田身上。
两人闹了一会儿,看时间紧迫了,这才赶紧去拆屋子。
木屋的门是由一条条半圆柱的木头辅以铁丝组成的,做船身再合适不过。八田开关两下,盯着转轴琢磨几秒,然后直接一球棍抽上去了。
伏见甩着刀去了屋侧,窗下的木板好撬些。
两人的效率都很高,拆完屋子又一块儿折了些芦苇,一是御寒,二是缠在木板上,划起来不容易扎手。
湖面很静,月亮近乎白色,照亮周边几朵云,再漏下点光,洒在同样白的芦花上。
伏见和八田一边一个扛起木板,走向湖水。
湖水没过了他们的脚。
没过了他们的脚腕、小腿。
直到没过膝盖的时候,两人停了下来,保持着平衡,把简陋的木筏放到了水里。
盛在湖上的白色的月,晃了晃,一波一波漾开了。
“出发!”
[10]
夜幕铺缀着烁星,被层层的云遮去大半,只露出些微的几颗。八田呼了口气,呼吸在面前浅浅地笼成一团白,然后那些微的几颗也模糊了。
他有些困了。
伏见坐在他身边,手中握着船桨,划得很慢,水波一下一下缓缓地往后荡开,船身也跟着轻微地浮动。
芦苇被偶尔刮过的夜风吹得簌簌作响,少许命大的寒虫还蛰伏在苇丛,不时鸣叫。
和着木筏缓慢前行的隐隐水声,像一支飘渺的歌。
又划了一会儿,伏见放下船桨,轻手轻脚地躺下了。
“猴子。”
“还没睡着?”伏见有些意外,他侧头看向躺在身边的人。
“嗯,”八田也歪过头看向伏见,然后拽过一些苇草帮着铺在伏见身上,“今晚云好多。”
“没事,你不要多想。”伏见伸手揉了揉八田的头发。
“嗯?什么多想?”八田觉得有点奇怪,他就是随便感叹一下。
“……没什么,睡吧。”我还以为你在担心明天会下雨啊少年。
这样难得静谧安宁的氛围里,两人很快就睡着了。
芦花毛茸茸的,十分柔软,睡着了的八田觉得把脸蹭在上面觉得很舒服,就蹭啊蹭的,直到散落的芦花飞了一脸。
“阿嚏!”
木筏剧烈地晃了两下,伏见一惊,醒了一半,下意识摸了摸边上。
八田还在。
他松了口气,又躺一会儿,醒全了,再坐起来,四下检查一番。
月朗星稀,芦苇漫漫,并无异常。
夜半醒来发现一切皆安,这简直是一种莫大的奢侈,伏见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打算躺下接着睡。
然而不留神一瞥,却差点笑出声。
八田埋在苇草里,被芦花粘了一脸,眉毛都白了,还抿着嘴一副酣睡模样。
伏见把那一脸芦花摘干净了,又看了八田一会儿,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躺下后,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干脆胳膊一伸把八田揽进了怀里。
他担心小孩儿睡一半滚水里去了。
八田醒过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木筏在水中一晃一晃的,视线就平行在水面上,落到远处密密丛丛的苇草根部,气氛沉静,如在梦中。
但他没去留心什么景色,他感觉自己被什么勒住了。
保佑别是水蛇才好,话说这大冷的天蛇也该冬眠了吧。
尽量没动自己的身体,他小心地抬头查看——
哦,那是伏见的胳膊。
他把头靠回船板上,莫名有点想笑,就无声地咧嘴笑了一会儿。
空气很冷,素白的芦花上又结了薄薄一层霜,望去像一片温柔摇曳的雪海。湖水流动得很慢,几乎不起波澜。
八田想,幸好没下雪。
又想,才刚入冬的天气,应该还不至下雪吧。
再乱七八糟琢磨了会儿,也没琢磨出什么名堂,才终于感叹了句,真好。
这片刻的安宁,真好啊。
他悄悄挪了挪伏见的胳膊,那胳膊扣得很紧,八田怕一用力就吵醒伏见了,只得艰难地贴着木筏努力把自己往上蹭,几经周折才坐了起来。
船桨在他这边也搁了一支,八田拿起它,慢慢沉入水里,往后推,再提起来,伸向前方。
湖水被船桨带起一些水沫,飞溅在他手背上,细微的冰冷。
他侧头看一眼还睡着的伏见,有点想恶作剧,往他脸上弹点水珠什么的。
他已经把手没入湖里了,最终却只是用那只湿漉漉的冷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哇,这提神效果。
想恶作剧,但也只是想想,难得有个能睡够的机会,他才不忍心去闹伏见。
伏见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悠悠一片苇丛,澹澹一面湖水,晨光初现,八田缓缓划着桨。
仿佛昨夜将眠,月下正在划桨的自己。
“早啊。”
声音还带着初醒的哑。
“早。”
小孩儿转过头来,晨曦映衬下,灿烂地笑。
犹如希望。
伏见坐起来,捞水醒了醒神,刚拿起船桨,略作思考,又放下了。
他喊一声八田,在八田回头的瞬间弹了他一脸水珠。
八田愣了一会儿,立马反击。
“猴子!吃我一弹!”
“看准了弹,再给你做次示范。”
“嘿,你打不着!打不着!”
如果不是因为这世界有些古怪,我巴不得永远和你厮守在一起。
[11]
临近中午,八田突然想到了一个特别要命的事。
在这木筏上,捕几条鱼不是问题,但上哪儿用火烤啊?
生、生吃?
滑腻的触感与腥膻的气息,光是想象,豪爽如八田也不由感到一阵反胃。
刚捉上来的几条白鲫还在啪踏啪踏地扑腾,恼得八田举起球棍想抽晕了事。
“等等!”伏见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八田的手腕,动作有点大,木筏晃了两下,犹如他此刻心情,“我的天啊Misaki,这棍子下去咱们可就成冰棍了,你想什么呢?”
八田被这么一打断,有点发懵,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犯下一个严重的错误。
“我、我……”
伏见扫一眼船板上的鱼,想了想,明白了。他揉揉八田的脑袋,“好了,没事,先过来帮我个忙。”
八田惴惴地跟着伏见来到木筏前端,午饭搞不定,还差点把船掀了,他觉得自己有点没用。
伏见把木筏前端清干净了,示意八田把船桨拿来。他把潮湿的船桨搁在船头,又铺了块干燥的木块在上头。
八田有些奇怪,原先他只当这些多余的木块是船桨替补,或者木筏漏了修修补补什么的。
再仔细看,木块的中心已有一道裂缝,像是用刀刻意劈出来的。
是伏见劈的吗?他又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事?
自己完全没注意啊。
然而伏见没给八田更多愧疚的时间。
“芦苇。”
八田立马捧了些苇草过来,这东西已经枯了,伏见很容易地就把它团成一团,卡在木块的裂缝里。
“好了,”伏见摸了颗子弹,用刀撬下弹头,又在袖口用牙撕了段布条,倒了些火药在布条上,包好后堵在了弹壳口,把这玩意儿递给八田,“开枪吧。”
伏见团起苇草的时候八田就意识到他要生火,但怎么也没想到是由自己开枪。
木筏大小有限,带上船的芦苇总共也就那么点点,裂缝中那团苇草小得可怜,而为了防止子弹的冲击力把木块带下水,伏见此刻就坐在一边,用手按着木板一端。
“猴子你疯了吧?我只用过一次枪!”
八田简直目瞪口呆。
“这距离,你没用过枪也没问题,真的,闭着眼睛都没问题。”
“那你自己怎么不来啊?”
“给你练习的机会啊。”
“我真是……”八田差点爆粗口,他深呼吸,“子弹冲击力太大了,这样根本没法……”
“了不起被掀湖里。”
“你他妈就这么豁达是吧!”八田克制不住了,他上前扯住了伏见衣领。
“多大事,你捞我起来。”
还是那样无畏的语气,多么惊天的事都不值一提,带着暗藏其中的坚定和温柔。
我相信你啊。
虽然是一早就已了悟的事,百转千回多少遍都无需言说,但正因此,我们可以一同抵御凶猛的,一同克服困扰的,一同面对未知的。
什么惴惴不安,什么内疚惭愧,你想什么呢?
“真是……”
服了你了。
八田松开了伏见的衣领,去接他递来的枪。
这几天比较安稳,为了防止走火伏见把子弹都卸了。八田低头上膛,他很专心,但手在抖,磕了两次才装进去。
这样可不行啊,他想,这样猴子不就完了吗。
他静立片刻,再举枪,瞄准。
那一小团苇草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照门、准星、目标,三点一线。
我在怕什么?
的确像伏见说的,闭着眼都能打中,八田干脆利落地开了枪,那团苇草哧地燃起了火,逐渐引燃了木块。
他们剩下的木块数量不多,八田连忙争分夺秒地开始烤鱼。
自己刚才在怕什么?
直到烤完,看伏见舀水灭了火,他才渐渐明白。
自己怕的不是打不准,只是不想在开枪的时候,对面站的却是伏见。
“又想什么呢?”
伏见在湖里洗了洗手,笑嘻嘻把一双湿手往八田身上蹭了蹭,在八田揍过来之前又接过他手中的鱼。
“好吃。”
你有你擅长的事,正如我也有我的,咱们俩还活得好好的,还在这乱世之中偷闲过了几天安生日子,那么,在抵达之前,暂时就不要考虑太多了吧。
“再说Misaki的脑子也不适合思考吧。”
“猴子你就是欠削!”
[12]
又过了片刻,两人终于由湖入河,两岸的芦苇变得触手可及,原本的风平浪静也成了潺潺溶溶。
“哇猴子我们好像不用划船了啊!”
河水奔腾不息,带着木筏一路前进。
伏见把手里刚用芦苇编成的花环搁八田头上,“别高兴过头,小心被掀河里。”
河流是那样灵动,带着明快的气息,天气越来越肃杀,两人的日子却越过越鲜活,哪哪儿都是他们原先未曾有机会留意的生命力。
即便已是冬季。
苍鹭从苇丛中振翅而起,展着灰羽低低掠过水面,八田只来得及看清它头顶那黑与白的羽色,船板上的鱼就已经被叼走了。
天色时好时坏,还算走运,几天下来只下过一阵短暂而淅沥的小雨。
两岸芦苇倾向河流,木筏偶尔漂得靠岸,透过轻轻摆动的芦苇,两人枕着手臂躺着看天。
平静得几乎叫人以为,这世界在他们降临之前就是这样的,而以后,也会一直这样下去。
“猴子,今天是不是回温了?”
这是走水路的第四天夜晚,按预计,明天大概就能抵达那座城市了。
伏见看了看天上泛红的云。
的确与平时的冷意不同,天气似乎有些发闷。
“诶,你说会不会……”八田凭借自己十几年的生活经验,思考了会儿,又犹豫开口。
“别乌鸦嘴啊。”伏见打断了八田的话,他把桨往靠岸的淤泥一杵,两人立马站起身挥着刀子割岸边的芦苇。唰唰唰,收割庄稼似的。
天气渐冷,水上湿气重,寒到骨子里,两人也只能以量取胜,以更多的苇草勉强御寒。
“猴子,咱这是不是盖得有点太过了……”
“啰嗦。”
八田眨眨眼,但事实上,罩着伏见编成的苇草面罩,不管睁眼闭眼,他基本都是眼前一抹黑的状态。
得了,全副武装也没什么不好,挺暖和的,他想。
然后他就被重醒了。
睁眼还是那一片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八田还带着初醒的懵懂,迷迷瞪瞪只当伏见今天搂错位置了,原本搂腰的手一不小心糊他脸上了什么的。
他抬起胳膊,感觉有东西簌簌地往下落。
是芦苇吗?他想,昨晚有盖这么多吗?
面上像被压了面粉袋子似的,有点透不过气了都,他把抬起的手拍到脸上。
冰的。
我的天?
八田这下清醒了,一咕噜爬起来,脸上盖着的苇草面罩连带那冰丝丝的玩意儿一齐滑了下去。
哦这可真是……
放眼一片皓白。
薄而轻,如叶般,纷纷扬扬而下。
这个冬天的寒流,来得太快了。
下雪了。
“猴子……猴子猴子!”
“嗯?Misaki你好重……”伏见肩负抱住八田的责任,一向是侧睡的,被雪压了一身的感受也就没直面来得凶狠。被八田喊了几声,他也簌簌掉雪地起来了。
睁眼。
“……”
“猴子。”
“闭嘴,你个乌鸦嘴。”
“怪我?”
[13]
伏见和八田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苇丛中。
一大早发现铺天盖地的雪后,两人当机立断弃筏登陆。如此距离,与其被可能冻结的河水阻拦前路,还不如靠双脚来得快。
这段路还算平静,虽然不时会蹿出一两个僵尸,但总算没出现大队的僵尸群。
过肩的芦苇渐渐稀疏,两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城镇已经近了。
又走了两三里地,周围几乎不见芦苇了,空旷的平野覆盖着白雪,雪还在下着,落在肩头,染白眉发。
八田抖了抖脑袋,那头鲜艳的橘毛便又明晰起来,像无尽素白中的一簇火。
“快到了吧?”
“嗯。”伏见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八田的头发。他的手暴露在空气里太久,冻得麻了,触觉有些迟缓,但也渐渐感受到了。
那头暖色的橘发沾了雪,抚上去,是冷的。
再走了没一会儿,就已可远远望见高大的城墙了。
灰色的,绵延成一线。
中间明显深了一块,应该就是城门吧。
两人站定,转身回望走过的平原广野,脚印很明显,也很细小,线似的远去了。
城门之后是什么?会有无数的僵尸吗?要面对多少场战斗花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到达图书馆?
这些他们现下都无法作答,但可以确定的是,平静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来到城门之下,深灰的铁门耸然而立,衬着漫天飞雪,更显肃杀。
两人都没有贸然行动。伏见仔细装填了子弹,八田确认了随身的短刀。
这是一场不明敌方的战役,所以他们更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你推门,我跟上扫射,腾出一定空间,然后咱们再配合突围。”
推敲了多种可能性,两人还是决定先假定门背后有僵尸伏兵比较稳妥。
“放心吧,没问题。”
八田攥了攥拳头,深呼吸,用力推开了面前的铁门。
伏见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几乎就要同时扣下了,然而他强迫自己停下了动作。
八田贴身在推开的铁门上,右手按着刀柄,像是要抽刀迎战的姿态,却也停滞了。
门后一片死寂,空然无物。
沿街建筑静静立着,仿佛这是座十足的空城。
“这什么?使诈?”
“尽量小心。”
两人狐疑地观察几秒,感觉并无异动,便谨慎地往里走。
直到走过了两条街,连半个僵尸都没见着,两人觉得有些如梦似幻。
这就好比长年累月起早贪黑忙活一整天都吃不饱的人,突然被告知从此以后你动都不用动,你就是大爷,珍馐佳酿直接端到跟前,爱怎么吃怎么吃。
谁敢信啊!
“不、不管怎么说……”
八田看向伏见,两人顶着同样茫然的脸点点头。
“还是先去图书馆吧。”
而那些门户紧闭的商铺里,偶有黑影隐隐晃过,很快又不见了。
仿佛这是座十足的空城。
[14]
图书馆的位置很好找,历来位于每座城镇的中心,两人也不浪费时间,一路直行奔向中央。
骚乱是在距图书馆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发生的。
两人已经可以清楚看见图书馆全貌了,正是觉得胜利在望的时候,背后却突然嗒地响了一声。
就像谁轻启门户。
伏见立刻转身,看清那道半开的门内站着的僵尸的同时,枪声落下。
八田却没有回头,倒不是不够警觉,而是他知道伏见定会转身,后方问题交由他就好。
更重要的是,他边上的窗户吱呀开了,里头伸出了空余枯骨的手。
八田迅速地一个退步,摸出短刀,却没挥刀砍下,而是用左手拽住那双枯手,贴着窗户往外一扯。
那副嶙峋的头颅便撞在了窗框上,和八田几乎脸贴脸了。
“嘿,送你一记黑虎掏心!”
短刀从窗口往内一窜,准确地穿透心脏。八田松了手,那僵尸往里踉跄几步,倒下了,沿窗散出些许的烟。
“还黑虎掏心呢,刀都送人家了吧?”
这时伏见还有工夫懒懒讽上两句,八田也有心思冲上来揍他一拳。但很短的平静之后,错落响起了嗑嗑声,整街的门窗一一打开,静立了满满僵尸好似迎宾。
两人脸色都变了。
他们自知双方战力悬殊,只好毫不犹豫地采用了最常用的战术。
“逃!”
然而跑到了这条街的末端,站在分叉口,他们才真正了解到情况的严重性。
目所能及的每条街都开了门窗,步出黑压压一片僵尸,成群结队地向他们逼近。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决绝。
都用不上大概这样的词眼了,对阵如此庞大的僵尸群,他们必死无疑。
但必败的结局并不是战前便缴械投降的理由,十几年不得安宁的生活也从未教与他们面对死亡就得惶惶如丧家之犬。
伏见端起了枪,八田握紧了球棒。
他们现实得很,在这生存第一的世界里从不异想天开,他们明白这将是一场无比惨烈的战役,他们的生命也将因此终结。
但那又如何?只要活着,就全力以赴去继续活着,没转圜的余地。
伏见打开保险,余光瞥到八田手里的球棒,他有些无奈地从身上摸了几块刀片,递给八田。
八田笑起来,接过,把那些刀片夹在手指之间。他以前看伏见这么玩过,便也练了练,没想到在这会儿用上了。
说也奇怪,如潮的僵尸正要将他们淹没,可以说两人十几年还从未亲见如此之多的僵尸,然而此刻的心绪却格外安宁。
仿佛仍是泱泱河流上漂行的日子,他们看喷薄的日出,看结霜的芦花,看粼粼的河水,看满天的繁星。
若至死也能以战斗的姿态与你并肩,足矣。
僵尸已经很近了,八田把左脚后移一个足距,蓄势待发。
然后他觉得自己踢到了什么。
他很快地用余光一扫,惊呆了。
“猴子……”
“不怕,有我在。”
“不是……不是不是!你你你快回头看看!”
伏见纳闷地回头,然后他也惊呆了。
图书馆就在他们身后安然立着,门户紧闭。
在四面八方的僵尸中,这似乎是唯一的容身之所。
[15]
“呼……”
两人手忙脚乱地跑向图书馆,万幸那扇厚实的铁板门没有上锁,阖了门,八田抵上门板,而伏见迅速上了插销,三处横向锁门,两处竖向入地。门外的僵尸撞得铁板闷响,不过这铁门还算靠谱,纹丝不动。
两人背靠门板,长吁一口气,但并没有多做停留,扫了眼面前圆形的大厅,伏见指了指左右,八田一点头,两人分头跑去,检查各处窗户。
这座图书馆的窗户不多,但都大而高,窗上积了厚厚的灰,阳光照进来,不太透。
伏见查完左边窗户,沿左侧的楼梯向上,正遇上对面查完了右半部分的八田,两人站在楼梯口遥遥点了点头,又各自开始进行第二层的安全检查。
半分钟后,查完了二楼的两人停在这层的大厅内侧。
除了两旁的螺旋楼梯外,这里还有个陡直的木梯,很窄,没有扶手,从下面往上望不见什么东西,像是连向阁楼。
“我去看看。”
“嗯,小心点,不对喊我。”
伏见揉了把八田的脑袋,右手虚搭在枪上,向上爬去。
木梯很老了,踩一下就吱呀作响,抬一脚就飘起落灰。
他走完这段木梯,眼前出现一个小厅,空的,没有书,也没别的东西,正对楼梯方向是一扇门。他走过去,门没锁,轻轻一转门把手就开了。
外面是个露天的小阳台。
天空还在落雪,又是接近中午的时间,出了层薄薄的太阳,洒在满城白雪之上。
楼下依旧拥挤着僵尸,他们怒吼、撞门或是自相厮杀。
但伏见并没有看这些。
“猴子?”八田等得久了,有些担心,也沿着木梯走了上来。
伏见在露台上,八田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应该听到了八田的声音,却没有动,八田走近几步,可以看到伏见的侧脸了。
他俯瞰全城,不动声色,那如常的表情被呼出的白雾一遮,挡掉了点什么情绪。
“怎么……”
八田又走近些,几乎和伏见并肩,然而他突然停住脚步,也哑然了。
各条街道上房屋的门次第打开,僵尸们从里面走出来。
像是在图书馆点下一滴墨,由近及远,蔓延到城市各个角落。
然后那些漆黑的进发了,向图书馆。
这是座十足的空城。
被死物占据的,空城。
[16]
八田放下手里的书,利落地拿刀片在书架的侧面划下一个印记。
G1区,世界文化,检索无果。
这是他翻完的第三个书架了。
目睹满城僵尸的震撼没有让两人陷入绝望,短暂的沉默后伏见明确了下一步的具体行动。
回归两人前来城镇的原本目的:查阅资料,找出僵尸围攻的原因,从根源解决问题。
这事说起来太过轻巧,在僵尸攻破图书馆之前把藏书翻遍,这可能性几乎和伏见爱吃蔬菜一样渺茫。迫于形势,伏见只得根据编码选取了几块区域,社会科学总论、世界文化、科研工作、历史、自然科学总论、生物科学。鉴于八田实在不擅读书,伏见把社会科学和世界文化交给了他,而其余的部分则都留给了自己。
“我没实验过僵尸攻破图书馆需要多久,按说这么庞大的数量,即便铁门石砖再厚实,估摸着也撑不过三天吧,现在的理想情况是两天内能找到答案。”
“那还干瞪眼个什么劲!开找!”
然而很多事情,光有热情是不够的。
伏见教了八田一些小诀窍,比如怎样利用目录找关键,怎么跳读略读挑重点之类。但八田没刻意认过字,磕磕绊绊看完一页只能懂个大概,速度也慢,就逐渐搞得有些急躁了,结果越慌越看不进去。
这和真刀实枪的对打完全是两码事,僵尸在嘭嘭撞门砸墙,举目是山似的藏书,他压力大,也明白伏见要比他翻更多的书,压力更大,他想尽快完成任务,好帮伏见多分担一些,却发觉自己能否完成任务都是个谜。
在手足无措的时候,伏见过来了。
八田焦虑又心虚,他很怕伏见会问他翻完多少了,或者用包容的态度对他说为难你了,无论哪一种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废物。
然而伏见张嘴却是,“我也翻不完。”
“啊?”
“这么多书,我也翻不完,”伏见看着八田,没有揉他头发,没有做一切可以称作安慰的举动,他只是注视着他,用一种堪称正经的态度告诉他,“说实话,一个月,甚至是一年,都不一定能够翻完。”
“但是我不慌。”
八田张了张嘴,没出声,他不知该回应什么。
伏见继续说,“你听,都不用闭上眼,那些撞门砸墙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刚才在露台你也见到门外的情况了,现在围攻的僵尸一定更多,黑漆漆的,像噩梦一般。”
八田可以想象那幅场景,汹涌的僵尸挤在一起,雪还在下,染不白他们。
“我们知道这些书必然翻不完,就如同我们知道出门对战必死无疑一样,”伏见停了停,“但是Misaki,我们没有放弃。”
结果如此坦荡明晰,但我们却仍未放弃。我们已经有了这般莫大的勇气,所以不必慌,别慌。
“嗯。”八田轻轻点了点头,他突然有点冲动想去吻伏见,却又觉得不好意思,踌躇片刻还是凑上去在脸颊轻啄了一下。
这个人用最无关安慰的方式陈述事实,给了他最大的安慰。
[17]
两人又各自翻了会儿书,用之前备好的烤鱼凑合了午饭。到下午,八田已经翻完了大部分世界文化,但这些书主要都在讲从古至今人类对抗僵尸的土方子,或是由此衍生的传统文化,并无甚线索。而伏见看了一堆科研报告和生物学说,也没什么有价值的收获。
此刻,翻完了第三个书架的八田揉揉眼睛,又拿起了下一本书。
这本书挤在最上排的角落里,看着略显寒掺,残破泛黄的封皮半挂着,书名有些糊了,隐约可辨是《地方习俗考》。
看名字就不像是跟僵尸有关系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翻了几页都在絮叨些民俗旧说,从节日到建筑,描绘了千百年前的太平生活,那时僵尸还十分罕见,人们有大把的时间花在文化建设上。
完全没法想象那样的生活啊。八田稍作感叹,又草草往后掠了眼,打算把书放回去了。
但他的手在半空停下了,他感觉自己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
伏见正在历史区,这里有集中一块区域的书籍都在讲僵尸的由来和演进,他抽出一本,翻完,又拿起下一本。
和之前几个区域一样,所获寥寥,他不断地放回拿出,动作熟练,像在上演一个无尽的循环。
所以那本书原先并未得到他特别的注意。
那是一本有些年头的书了,不算厚,却叫僵尸全解,挺好笑的,伏见扫了眼书名,应景地扯了下嘴角,他翻开它,像翻开任何一本书一样。
书页又薄又脆,轻轻一翻就要碎了似的,内里并无目录,开篇便简明扼要地开始介绍僵尸的特性,配有相应历史事件做依据。内容分了几块类型——偏好食物、进攻方式、活动地点,诸如此类。
倒是一本实用的书,可惜这会儿用不上,伏见这么想着,又往后翻了翻,什么僵尸与人类尸化的,这知识他们早清楚了,还有什么僵尸与人类繁衍的,太扯了,感觉跟他俩压根不沾边啊。
然而就是一扫而过的一眼,在人类繁衍那块儿,他看到了一个关键词,情侣。这个词甚至不在正文之中,只是底下一个方框里的小小注释。
字体方正,偏小,可以看出印制时用的油墨很少,笔画又细又浅。
为了阻止人类繁衍下一代对抗僵尸,僵尸会对情侣发动全面而猛烈的击杀,他们智商低下,缺乏思考能力,有时会误判结伴的人为击杀对象,而直至确认一方死亡之前,行动不会终止。
这也太可笑了吧。
伏见盯着那几行字,有那么一阵子他陷入了恍惚,不知道自己脑子在干嘛,也没法思考什么,他的理解能力一向很好,这几行字他却看了很多遍。
半晌,他想,就这闹着玩似的理由?俩大男人,生的出个屁,却因为智商低下的僵尸,不得不亡命天涯?
命运给他们讲了个劣等的笑话,屋外声势如雷,他笑不出来。
“猴子!”
伏见心一沉,刚想开口,发现喉咙干得很,便轻咳两声,他合上那本书,在转身时极其自然地顺手把它放回原位,“怎么?”
八田站在几步开外,扬了扬手里的书,“我发现点东西,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哦?我看看。”
伏见上前几步,接过八田手中的书,他演得很好,看着书,神情那样专注,被他放回书架的僵尸全解融入背景之中,普通而渺小,已被浩瀚的群书淹没了。
所有迟到的因果,自此开演。
[18]
八田拿来的书,正是之前那地方习俗考,在近乎正本的民俗之后,有寥寥几页,记的却是僵尸的习俗,或者说,习性。
“按上头说的,僵尸会被声音吸引?”伏见看完八田所指,回忆了下过去的经历,感觉还真是这么回事,但也不是很明显,不这么一说自己都没法觉察。
“嗯,声音越响,吸引的范围越广,强度越大,”八田斟酌道,“或许我们可以搞出点什么大的动静,然后趁僵尸集中的时候逃出去?”
可逃出去之后,我们再没有然后了。
伏见以思考的姿态沉默了会儿,“不错的主意,今晚我守夜是吧?我再仔细想想好了。”
“嘿嘿,”八田觉得他们生存的几率又大了一分,乐了会儿,又问伏见,“你这儿呢?”
伏见的手指轻颤了下,但馆内昏暗,这细枝末节的表现谁也看不清。他把书递还八田,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发现。”
语气何其四平八稳。
入夜了,八田本想多翻一会儿书,看完三本打了一堆哈欠,最终还是被伏见赶去睡觉了。
馆内温度很低,砖墙抵挡了风雪,却别有一股入骨的阴冷,两人琢磨了会儿,干脆推了一面书架,以木架和书籍做八田的床。
“这下可真是睡在知识的海洋了。”八田半躺在书堆上,冲伏见得意地笑。
伏见也笑了,弯下腰,撑着书堆,和八田柔柔地接了个吻。
“睡吧。”他抱起一摞书,往外走了。
高处的风很大。
伏见站在露台俯瞰,雪已经停了,月色很好,照清整座城池的模样,满街积雪被踩得污乱,隐隐露出底下的青石板,僵尸的数量比起先前似乎少了许多,大抵是发现过犹不及,各回各家了吧。
有这脑子,怎么就死追着他俩不放呢。
伏见紧了紧衣领,返身回屋,屋内火光耀耀,映在他脸上。
那些装作将在守夜时翻阅的书籍,被他用来生火取暖了。
他伸出手,跳跃的火焰舔上他的手心,应该是灼人的疼,他却依旧木然地伸着。
从之前到现在,他已想了很多方案,各种各样,但没有一个真正可行。
就这样了吗?就这么结束了?
他想起刚才看到的僵尸们,在楼下昼夜不息地撞着门,自己原先预计是三天,但这么撞下去,没准明天都撑不过了。
剩下的只是里外问题。
是要出门迎战,死在外面,还是静待敌兵,死在馆内。
终究保不住命,即便他再怎么竭尽全力,谋划盘算,也保不住哪怕其中一人的周全。
等等,若只保八田性命……
伏见的指尖突然感到火舌的炽热,猛地一缩。
他想到漫天白雪覆盖的街道,想到数量已减少许多的僵尸,想到八田发现的僵尸习性,想到那本该死的书上写的……
直至确认一方死亡之前,行动不会终止。
倘若一方死了呢?
伏见望着面前跃动的火光,沉思片刻,突然像是记起了什么,折身快步返回露台。楼底被僵尸围得一圈黑,但在包围圈之外,那些被僵尸踏得散乱的雪下,青石板,以及距图书馆百米之遥,覆在青石板上的窨井盖,一同显露出来。
你以为真的没办法了吗?
伏见兀地动了动,眼中腾起绝处逢生的光彩,他想到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主意。
这个主意出现得这样关键又及时,以致个中决绝都被他一并忽略了。
[19]
八田在睡梦中听到轰然的巨响,他几乎是立马从书堆上弹起来的。人类从沉睡到清醒都需要一个过程,然而艰苦的环境下,存亡与否有时就取决于此,八田起身,握紧武器,等他彻底清醒的时候,他已向声源奔去。
深夜的图书馆实在太过昏暗,幸亏布局简单明朗,八田才不至于在飞奔的途中一跤绊倒。到了二楼,四顾,东面的地上洒满了碎玻璃,上方一扇窗户已荡然无存,八田谨慎地贴近,却察觉角落飘出了几缕白烟。
那是开枪之后散开的硝烟。
“猴子?”他压低声音,悄声唤着。
从角落慢慢走出了个人影,在破窗透进的月光下依稀可辨身形。
“Misaki。”
伏见的语气还是那么平稳,但八田终于嗅到了平稳之外的东西,那是混在寒冷空气里的,凛冽的血味。
他的喉咙仿佛一下子被扼紧了,他忘了怎么开口,不知如何呼吸,只能努力不去想那些糟糕的可能。
他定定地看着伏见。
然后那个身影开口了,一如既往地从容,语速却放得很慢,像是浸透了悲伤,那一字一字,缓缓地,将八田杀死。
“我被僵尸咬了。”
正因为你们都极端地抗拒对方死去,才会将这出悲剧,上演到淋漓尽致的地步。
“不……”八田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但很快停住了,他克制地咽回了那些已经涌到喉咙口的话,这样的事情伏见是不会拿来开玩笑的,会不会只是被玻璃割伤——自己若是这般追问,也只能得到阑珊的答复,徒添索然罢了。
他急促地呼吸,一时觉得自己像在做一个醒不转的梦,所有荒谬的无稽的轮番登场,难辨真假,他的手指不停颤抖,紧紧纠结在一起,但仍在颤抖,他目光游移,却唯独不看伏见,他站着不动,很久。
“Misaki。”伏见叹了口气,走近八田,伸开双臂,想抱一抱这个被吓坏了的小孩儿。
八田依然不动,直到伏见就站在他面前了,才怔怔抬起头来,那人如常般可靠,带一点温和的笑,就这么站着,刀枪不入似的强大。
然而八田一眼就看见了,伏见右臂上鲜血淋漓的伤。
他下意识朝后退一步,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
伏见愣了愣,开了个不怎么恰当的玩笑,“怕我传染?”
八田抬头看向伏见,那样的眼神,即便伏见也快要撑不下去了,万幸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八田冲上前,狠狠地抱紧了伏见,把头埋进了他的肩膀。
他怕,是因为直面伏见的伤口,他明白了,从没有什么醒不转的梦。
而他醒了。
伏见被僵尸咬了,这是事实。
[20]
伏见轻轻拍着八田的背,他想,自己真是太作孽了啊,他的唇贴着八田的耳朵,一遍遍,无声地道歉。他知道八田没有哭,小孩儿勇敢得很,不是生死大事绝不落泪,他也知道八田为了忍住眼泪正死命咬着嘴唇,估计都咬出血了,空气里两股血腥味纠缠在一起,那样沉重。
他没有阻止八田蹂躏嘴唇,任由小孩儿在自己怀里克制地发泄情绪。许久,八田动了动,嗓子有点哑,“怎么回事?”
“我在阁楼待了会儿,想再下楼检查一遍门窗,估摸着那僵尸是趁那会儿从露台窜进来的,”伏见继续拍着八田的背,“到二楼被突然袭击了,也怪我没提高警惕,然后打斗途中我放枪打他,把玻璃给崩了,顺便那玩意儿也被我掀出楼了。”
“那东西能从露台进来?”
“我也没想到,所以下来的时候都没把门带上,”伏见像是想起了什么,“咱们现在是不是得上去查查?别过会儿又放一只进来。”
八田从拥抱里分开,一指破窗,“你盯着这儿,我上去查。”
伏见看了眼那大窟窿,“也行。”
“有情况马上喊我。”
伏见扬了扬手里的枪,笑道,“我这还没尸化呢,能打。”
“马上喊!”八田不理他,固执地重复。
“成成成,马上喊。”伏见立马妥协。
他望着小孩儿飞奔离去的背影,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直压抑着的苦痛与愧疚。
八田折上木梯,阁楼中央置着书籍燃后的残烟余烬,火星点点,小门大开着,露出小块星空。他直奔露台,寒风迎面扑来,往下望,底下漆黑一片,他咬牙切齿地抓紧栏杆,脑子里全是疯狂的念头,几乎要就这么跳下去,挥刀舞棒,挫骨扬灰,方解心中一分苦痛,三分恨意。
但这只是一个很短的念头,它真切地浮现在八田脑海,然后被迅速压制了下去。
事实上,他没做任何多余的事,只是目测了二楼窗台到这层的距离,又看了看其他路径,便进屋关门,飞速下楼检查二楼的各个角落了。
尽管他的手指在栏杆上抠出了血。
馆内并无僵尸踪迹,八田确认安全,才回到了二楼东面的那个角落。
伏见依言待在原地,席地坐着,身侧粼粼玻璃碎渣反着月光,那场面昏暗朦胧好似幻景。
八田内心动摇了一下,祈盼这些都是虚无假象,但他马上扼杀了心底那丝无望的侥幸。
他上前,反手割下一段衣袖,亲手打破了这番幻景,“猴子,我给你包一下伤口。”
其实这伤口包不包也没什么差别,也不是说伤长好了就能不尸化了,但伏见没说什么,他由着八田替他包扎,小孩儿手指微颤,血迹斑斑,他都看到了,没说什么。
“我去看了,二楼窗台距露台很远,僵尸没可能从那儿爬上来。”沉默持续片刻,最终还是八田开了口。
“嗯,绕了路吧,说不定一开始就埋伏在屋顶了。”
“你可别吓我,那玩意儿要是有这脑子,咱还打不打了。”
伏见闻言一笑,歪头看八田动作,包扎已快完成,鲜血透过布条湮出些颜色。
他想的正相反,僵尸若能再聪明点,才好。
[21]
包完伤,两人肩并肩傻坐了会儿。
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伏见被僵尸咬了,虽然还没尸化,但的确已经算在僵尸那一拨了,除去种种愤恨,乐观来说,这带来了一个极大的好处,伏见将不再受僵尸追击。
“现在就是我大大方方走在街上,人也不会注意到我。”
“你还挺得意是吧?”八田斜他一眼,“说正经的,没多少时间了。”
“我怎么不正经了,”伏见挺委屈,“你想啊我现在也算是打入敌方了,这是个很大的优势,得好好利用。”
“怎么利用啊?难不成你走出去,杀入敌方……诶猴子这个怎么样!你就直接走出去,反正他们现在也不稀罕你……”
“然后?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伏见唱了一嗓子,不以为然。
“然后你就潜入他们的队伍,隔三差五暗杀一两个!僵尸那么笨,发现不了!”
“等我把他们暗杀完你都饿成骨架子了,再说我中途彻底尸化了怎么办?”伏见挥挥手,“得了,你还是听我的。”
八田愤愤然拍了拍地板,“你有主意不早说!还害我在这儿绞尽脑汁的……”
伏见就如常地揉揉他脑袋,“这是你刚才去检查时我想到的,执行起来稍微有点风险,得赌一把。”
他神态自若地说着谎话,把心底那个包装精巧的主意有条有理地呈现出来。
“你刚才去露台,往下看了吧?僵尸比原来少了,我感觉这群僵尸有点脑子,之前进城的时候也是,没一窝蜂涌出来,等我们到了城镇正中心才层层包围,用最少的损失就把咱万无一失地逼进图书馆了,现在他们数量减少估计也是觉得这数量就够搞定咱俩了。”
“是够了。”
“嗯,再怎么乐观预测也是一点胜算都没啊,”伏见顿了顿,“不过你刚才在露台,有没有观察楼下的街道?”
“街道?”八田仔细想了想,不觉得有什么蹊跷。
“对,他那街道原本覆了雪,被僵尸踩散了,我才注意到的,”伏见伸手捡了片碎玻璃,在地上画图示意,“距图书馆大门口百米左右,西南方向,有个窨井盖。我算过了,从图书馆西南角开枪,估计能把它给崩了。”
“这样你……咱们的逃跑路线就缩短很多了,目的地从城门转为窨井盖,只要克服围在馆外的僵尸,顺利进入这个窨井就行,僵尸那身骨头就算跟着跳下去估计也都摔得缺胳膊少腿了,不足为惧,进去后,沿着里面一直走大概能通到咱们来时的那条河,希望它结冰不要太厚,”伏见丢开那片玻璃,“这个结冰问题就是第一个风险了。”
“猴子你失忆了?光是围在图书馆外的僵尸就够把咱俩撕了。”
“这就是第二个风险。这段百米路途寸步难行,但现在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个变数,”伏见指指自己,“我成僵尸了。”
“……你再说明白点儿。”
“僵尸不咬我了啊,只要把馆外僵尸集中到我身边,你趁机跳进去不就完事儿了?”
“你说的轻巧,还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呢,你这会儿都不是人了知道吗?人家僵尸不咬你,也不惜得理你。”
“我看你才是失忆了吧?昨天下午你为什么找我?”
八田被莫名窜出的问题砸得一愣,但稍一回忆,他就恍然大悟了。
“僵尸会被声音吸引。声音越响,吸引的范围越广,强度越大。”
[22]
这听起来的确是个可行的主意,只是若要精确执行,还需注意许多细节,两人又讨论了会儿,敲定了最终方案。
声音能引走一些僵尸,但两人手头动静最大的也就是伏见的枪了,估计没法吸引太多,所以两人决定在东南方向定点,与窨井盖正好反向,又都在图书馆门口,距离刚好。待天明了,伏见先在二楼东南角放枪,引来部分僵尸,再从窗户跃下,着陆东南点,继续放枪,八田就在一楼西南角的窗户候着,听这一放一停,待枪声再起,翻窗而出,直奔窨井。而伏见在确认八田进入窨井后就立马出城,到河边等八田出来。
伏见究竟能引走多少僵尸,两人心底没数,也很可能全引走了,也很可能八田一出去就被僵尸撕碎了,风险极大,但此刻已别无他法。
“你可别把子弹全交待了啊,”八田用手肘捅捅伏见,提醒道,“要是城外那河冻死了,我还指着靠你开枪破冰呢。”
“放心,足够了,”伏见一拍肩上的破布行囊,“再说才冻了两三天的冰,你球棒和刀配合使用,问题不大。”
两人移了几排书架挡住了那破窗窟窿,正前往西南角,打算去拆了窨井盖。
此时正是凌晨二三点的光景,只剩月光,万幸今夜无云,看下去也还算清晰。伏见没浪费子弹,两枪便碎了窨井盖。
“一会儿你跳下去的时候要小心,碎块扎脚。”
八田望着那黑黢黢的洞口,沉默片刻,“猴子你一定要出来。”
伏见笑了,“怎么反倒担心我了?我是僵尸……”
“你一定要出来。”八田打断他的话,转头直视伏见,“我会拼尽全力到城外,你也要给我好好的出来。”
伏见的目光没有游移,也直视八田的眼睛,半晌,他亲了亲小孩儿的嘴角,贴着唇低语,“如果有一天我彻底尸化了,由你结束我的生命。”
八田的嘴唇颤了颤,巨大的悲恸席卷了他,他抬手按住伏见的脑袋,用力吻过去,在唇瓣间竭力辗转,凶狠吮吸,那隐约的血腥味又弥漫开来,像寂静的声嘶力竭,唇齿纠葛间伏见撞上了身后的窗户,月光很淡,照亮窗上扬起的些微尘埃,伏见抵着窗,由得八田胡搅蛮缠,再探入舌尖,引导小孩儿与之勾缠,滑动舔舐,八田毕竟懂得少,不一会儿就喘着气落了下风,偶尔漏出细小的呜咽。
真讽刺啊,伏见缠绵地吻着,想。
这最浓郁的情话……
却是假的。
[23]
这会儿估摸着还没到凌晨三点,正是夜最沉的时刻。两人坐在楼梯台阶上,数了数装备,刀片还剩五片,他们就把刀片一一捆上了布条,制成更为称手的短刀,这便是一会儿八田突围的救命武器了,完成之后,八田把这些简陋的短刀仔细收好,手指搭在最末那一把上,却推向了伏见。
“我用不着。”
“拿着。”
“别浪费了,我用不着。”
“拿着。”
“听话,拿回去。”
“拿着。”
八田态度很强硬,他明白伏见已是僵尸,绝对安全,无需防身。
但心底仍隐隐不安,是因为紧张吗?
“你就当是……护身符。”
竟寄希望于飘渺的祈愿,何等软弱,说完他自己就先皱眉了。
不过伏见没笑话他,他沉默了两秒,而后接过刀片,仔细收入怀中。
“好,保佑我。”
离天明还有阵子工夫,也没别的事可干,伏见就让八田小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好打架。等小孩儿靠自己腿上睡沉了,伏见打开布囊,取出子弹,一颗一颗轻手轻脚地填入步枪,这不是一个费时的活儿,他很快填完了,这个填完是指子弹用完了,而弹仓还留了一个空位。
自荒原至此地,他还未补充过库存,此刻,已倾尽子弹。
接着他把枪搁到一边,摸出那第五把短刀,闭眼认真地祈祷了什么,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刀放入小孩儿怀中,混在前四把之间。
保佑我,能救下你。
天明来得并无半点特殊,伏见以目描摹八田的模样,从头到脚,一遍一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看多久,所以想要至少确保记忆足够深刻。而就在无数次的描摹之间,在人觉察之前,天稀松平常地亮了。
伏见敛了眼神,叫醒八田。临到作战,两人反而没多话,狠狠拥抱一下,简单叮嘱两句,就分头行动了。
伏见说,“等下我会为了吸引僵尸喊点什么,你只管跑,别出声,也别跟着瞎回头。”
八田说,“别仗着自己成了僵尸就乱招仇恨,被撕得只剩骨架子我肯定嫌弃你。”
八田抵达底层西南角,外头的僵尸都快把窗上的灰拍没了,他贴墙而立,一手紧搭在窗框上,另一手探入怀中,想摸两把刀出来,拿好了顺便点点数量却觉得不太对劲,又数一遍,还剩三把。
“操。”他低骂一句,转身就想往楼上跑,但来不及了。
高处传来轰然的碎裂声。
那是伏见打响的第一枪,崩了东南面的玻璃。
战斗已经开场。
[24]
伏见崩碎玻璃,立刻跑到窗口,向下连放几枪,枪枪正中预计定点。子弹匮乏,一发都不允许偏差。
“……8、9、10。”
他暗自默数,最后一发的射击和翻上窗台的动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站稳了,没有停顿,便纵身跃下。
在空中急剧降落的短暂空隙,伏见微曲双腿,调整姿势准备落地,又连贯了举枪瞄准的动作,行云流水得仿佛已演练数年。
你以为只有排练多次才能上演夺目的戏剧吗。
死生面前,燃尽生命的热度,写一次剧本,演一遍,最耀眼。
只是观众往往蒙在鼓里,谢幕之前,都缺席。
八田的手撑着窗户,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急速而剧烈地跳动,仿佛第一次握紧了武器,面对僵尸。
在枪响时他就已迅速翻上了窗台,双手握刀,竖耳细听。枪响,又断了,伏见应该跳下去了。这仅有的时段里,除了近窗的五六只僵尸没动,别的整体都在朝声源北移,还算是进行顺利。
他把手搭上窗户,等着下一个信号。
枪又响了。
他盯着紧贴窗户的那几只僵尸,在失速的心跳里冷静倒数。
伏见从落地跑到定点,预计是三秒。
“3、2、1。”
他大力推开窗户,僵尸蜂拥而至,没工夫多做纠缠,他跃起,在正对着的那个僵尸背上一蹬,挥刀斩下后两只僵尸,落地后又一个错步避开了剩下几只,奋力朝窨井跑去。
奔跑中与那几只僵尸的距离拉远了,四周却也有更多的僵尸加入追逐,躲闪的同时也在进攻,绕步的同时也在前行。伏见制造的枪声的确吸引了部分僵尸,但仅仅这剩下的数量,就远超他曾经历过的最险处境了。
他边跑边掏出了又一把刀。方才前后夹击,他杀得狠了,刀片不堪高强度的运作,折了。
距窨井还有三米。
侧前方又逼近一只僵尸。八田贴着它,一个绕步,险险躲过攻击,反手一刀,继续进发。
很近了,但枪声戛然而止。
子弹告罄?八田心一沉,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
枪声停了,意味着吸引僵尸的唯一源泉只剩下身为人类的他,而此刻身边的僵尸和先前北移的僵尸都会全速扑向他,别看距离只剩三米,就算只有三十厘米,生还的几率都近乎为零。
早知道先前不睡了,和猴子好好说说话。
他这么想着,尽力拼搏,在战斗中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但出乎意料,僵尸并无异常,几乎仍停留在原本的局势。
八田想不通,而此时也并不是什么思考的好时机,就只好顶着混乱的脑子砍去几只僵尸,距目的地又近了一米。
“Misaki,这句话我一辈子只说一次——”
百米开外突然炸起伏见的声音,是真正的声嘶力竭,仿佛耗尽浑身气力,几乎带着喉咙的血。
也让八田的大脑陷入了更为混乱的境地。
虽然知道那人是在吸引僵尸,但……这什么?该不会是想在这当口玩儿当众告白吧?
前方的僵尸伸手向他撕来,他一让,捉住那胳膊往后一推,借力向前。
到了,一抬脚就是窨井。
他朝里一跃,同时也听清了伏见的后半句话。
“别再看着我!”
……什么?
八田满脑子空白,一时忘了什么不要出声不要回头的叮嘱,奋力地朝后望去。
僵尸黑压压的,层层叠叠围着。
但他只能匆匆扫一眼,来不及伸手去够住窨井的边沿,甚至来不及完整地说出一个字,就已坠入井中。
这僵尸包围的场景,他见过。
猴子你一定要出来,一定要出来。
他怎么就没有起疑,那句反复嘱咐的话语,到最后,也没得到一个“好”字。
荒野战斗过那么多回,若是枪声能把僵尸吸引得如此明显,他们怎么会从未察觉?进馆时的安全检查足够仔细,更何况两人都到过露台,要是真藏了僵尸,怎么会没注意到?
僵尸会因声而聚,但聚拢,和层层叠叠的包围是不同的。
那么吸引僵尸疯狂地包围在伏见身边,甚至连枪声终止了也不散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杂乱的零碎的拼凑起来,挖掘出埋藏至深的真相。
这场景他见过,每当哪个人类被僵尸围攻,撕咬得骸骨无存的时候。
人类,从未被僵尸咬过的,活生生的人类。
“这是你刚才去检查时我想到的,执行起来稍微有点风险,得赌一把。”
“绕了路吧,说不定一开始就埋伏在屋顶了。”
“如果有一天我彻底尸化了,由你结束我的生命。”
还有那句说在最初,云淡风轻的导火索。
“Misaki,我被僵尸咬了。”
拿一道自己划出的伤口,和一派瞒天过海的冷静,赌一条只容爱人通过的生路。
你这个……骗子。
八田靠在井底,引得僵尸云集,争先恐后地往下跳,但也正是因此,诸多僵尸竟卡在了井口,出不来,也下不去,这幅景象原是很可笑的,八田便也轻轻地笑了一声,沉默几秒,突然倐地立起,疯也似的抓住井壁嵌着的梯子往上爬。
但这口井的年岁太久了,八田只刚踩上一脚,那铁锈梯子就成了碎末。
摔回井底的时候,手撑在了井盖的碎块上,流血了。他没有动,过了会儿,微微地颤抖起来。
那颤抖很细微,但他克制不住,于是他蜷缩起来,仍是克制不住。
半晌,手掌的血快要干涸了,他凝视许久,颤抖着,张了张嘴。
“啊……”
他喑哑地嘶吼,又一次站起来,徒劳无功地抓抠光滑的井壁,犹如孑然的困兽,满腔愤恨和入骨痛楚。
“啊——”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终于敢于放声哭泣。
因为已遇生死大事。
[25]
八田做了一个梦,醒来后梦里具体的情节已记不起来,只隐约感觉结局挺压抑,他仔细想了想,仍是没记起什么内容,也就没放在心上。
窗外的天在飘雨,湿气翻涌让人不太痛快,他简单拾掇下自己,也没撑伞,就出门了。
没想到拐了两条街就碰上了那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
他心里还团着一股子烦躁,就更是不想搭理,打算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擦肩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听到那人怪腔怪调的叫嚣,“Misaki,你倒是看看我啊。”
简直有病。
他也毫不意外地被惹毛了,想气势汹汹地骂上几句,但才转过身,眼泪却先于话语,莫名其妙地落了下来。
看看我啊。
别再看着我。
完